在我面对死亡的邀请时,有两个人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,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。
父亲34岁那一年,动了一次心脏手术,医生说,手术如果成功,病人最多能活20年。
54岁,父亲准时走了,像去赴一个约会。
在父亲手术后数年,我方才来到这个世界。现在我是多么感激父亲给我的那个快乐的童年,没有一点死亡的阴影,父亲对我这个他得之于中年的唯一的幼子,始终威严而平静却并不缺乏慈爱。
父亲生于上海南汇县的一个小镇,日本人的轰炸使得父亡母改嫁,他只身一人去投奔上海的亲戚。那一年,他6岁。
一个6岁的孩子,背着他的行李和作为给亲戚的见面礼的10斤大米,他是怎样走完这段路的,他走了多久?
亲戚也是穷亲戚,寄人篱下的故事都是一样的,六七岁的父亲竟然凭了他的机灵找到了一份工作,做咖啡馆的侍应。
10年时间,父亲创造了两个奇迹,一是他在上海这样一个居住不易的城市里养活了自己,二是他居然学会了看书报、记账,还能写一般的文案书信。
16岁那年,他悄悄登上一条小木船,当兵去了。那支部队叫新四军。
有一次,他们遭围困,在浙江的一座山上转了两个月,吃的东西只有冬笋加盐。后来,父亲一辈子没吃过任何笋,而冬笋是当年我心目中的美味。
解放时,父亲放弃了提职当团长的机遇,回到了上海。他选择了当年的房东的大女儿,成份不好,但心地极善良的妈妈。后来有了我们,两个姐姐和我。
父亲在一家造纸厂当领导。尽管死亡的危胁早已高悬,父亲却仍然向我展示他如何热爱生活。我们父子俩几乎每星期天去看一场电影,这在当时是奢侈的。父亲总是新家电的热情尝试者,50年代,我家就有配上10英寸喇叭的收音机,70年代,父亲买了一台9英寸的电视机,并且对我说:过10年,看19英寸的,彩色的。
有一次,我问父亲亲手杀死的敌人是否有一个连,父亲脸上那种痛苦和责备的表情令我终生难忘。他沉默了很久才说:“都是中国人,都是老百姓啊!”
因为身体的缘故,父亲放弃了多次升职的机会,但他没有对命运抱怨过什么。对于病痛,他时时用一个军人的毅力和坚强在抵抗,谁能想像,一个彻夜难以入睡的重病人,每天早晨,他的被子竟然整齐得如无人睡过一样。而对于那个把6岁的他赶出家门让他自生自灭的母亲,他依然月月寄钱赡养。
有其父必有其子乎?我们的悲剧似的命运何其相像,我们对生活的热爱同样一脉相承,对家庭的责任感一样使我们备感沉重而又勇气倍增,对于病痛,我们一样耻于退让。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财富。